第二章 凶手 (第3/3页)
看他。淡淡的笑道:“如果他想找一个人,随便这个人藏在那里,他都有本事找到,只可惜别人要找他却很不容易。”
赵无忌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麽,慢慢的将扁担放下来,忽然道:“我的马虽然不是大宛名种,可是我也不想把它压死。”
主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五恨扁担会把它压死?”
赵无忌道:“这五根扁担甚至可以把我都压死!”
主人却笑道:“你当然是不想死。”
赵无忌道:“所以我现在只有把它留在这里,如果我要用的时候,我一定会来拿的。”
主人道﹔“你能找得到我?”
赵无忌道:“就算我找不到,你也一定有法子能让我找到的。”
主人道:“你是不是一向都很少拒绝别人?”
赵无忌道:“很少。”
主人叹了口气,道﹔“那麽我好像也没法子拒绝你了。”
赵无忌抬起头,凝视着他,说道:“所以,你一定要想法子,让我能够随时可以找到你。”
主人又笑了,转向司空晓风,道:“这个年轻人,看来好像此你还聪明。”
司空晓风微笑道:“他的确不笨!”
主人道:“我喜欢聪明人,我总希望聪明人能活得长些。”
他这句话又说得很奇怪,其中又彷佛含有深意。
赵无忌也不如是否已听懂。
主人忽然摘下了扶手上的金钟,抛给了他,道:“你要找我的时候,只要把这金钟敲七次,次次敲七下,就会有人带你来见我的。”
赵无忌没有再问,立刻就将金钟贴身收起,收藏得很慎重仔细。
司空晓风脸上已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时,远处有更鼓声传来,已经是三更了。
深夜中本该有更鼓声,这并不是件值得惊奇的事。
赵无忌却好像觉得很惊奇。
这两声更鼓虽然很远,可是入耳却很清晰,听起来,就好像有人在耳边敲更一样。
他忍不住问道:“现在真的还不到三更?”
还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所有的灯光已全鄱熄灭。
树林里立刻又变得一片黑暗,从车厢里漏出的灯光中,隐约可以看见又有一群人走了过来,还抬着一个很大的箱子。
远远的看过去,这个箱?竟像是口棺材。
主人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他终於还是来了。”
赵无忌道:“来的是谁?”
主人脸上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是个死人。”
死人通常都是在棺材里!
那口箱子,果然不是箱子,是一口棺材。
八个又瘦又长的黑衣人,抬着这口漆黑的棺材走过来。
棺材上居然还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竟是个十多岁的小孩。
等到灯光照在这小孩脸上,赵无忌就吃了一惊。
这小孩居然就是刚才带他来的那个小孩,只不过是换了雪白的衣服而已!
他为什麽忽然坐到棺材上去赵无忌正想不通,旁边已有人在拉他的衣角,轻轻的问:“你看棺材上那个小孩,像不像我?”
赵无忌又吃了一。拉他衣裳的小孩就是刚才带他来的那个小孩,身上远是穿着那套鲜红的衣服。
两个小孩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笃!笃!笃!”
更声又窖起,赵无忌终於看见了这个敲更的人,青衣白裤麻鞋苍白的脸,手里拿着轻锣小棒竹更鼓和一根白色的短杖。
“夺命更夫”柳三更也来了!
他没有看见赵无忌,他什麽都看不见。
他还在专心敲他的更。
现在虽然还不到三更,可是两更已经过了,三更还会远吗?
要等到什麽时候才是三更?
这次他准备夺谁的魂?
穿白衣裳的小孩端端正正笔笔直直的坐在棺材上,连动都没有动。
穿红衣裳的小孩正在朝着他笑。
他板着脸,不理不睬。
穿红衣裳的小孩子冲着他做鬼脸。
他索性转过头,连看都不看了。
这两个小孩长得虽然一模一样,可是脾气却好像完全不同。
赵无忌终於忍不住,悄悄的问道:“你认得他?”
“当然认得,”穿红衣裳的小孩说。
赵无忌又问﹔“他是你的兄弟?”
“他是我的对头。”
赵无忌更惊奇!“你们还都是小孩子,怎麽就变成了对头。”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我们是天生的对头,一生下来就是对头。”
赵无忌再问﹔“棺材里是什麽人?”
小孩叹了口气:“你怎麽越来越笨了,棺材里当然是个死人,你难道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棺材已放了下来,就放在车门外,漆黑的棺材,在灯下闪闪发光。
不是油漆的光!
这口棺材难道也像那些扁担一样?也是用黄金铸成的?
抬棺材的八个黑衣人,虽然铁青着脸,全无表情,但额上却都已有了汗珠。
这口棺材显然重得很,好像真是用金子铸成的。
他们用一口黄金棺材把一个死人抬到这里来干什麽?
穿白衣裳的小孩还坐在棺材上,忽然向柳三更招了招手。
柳三更就好像能看得见一样,立刻走过来,下了腰。
穿白衣裳的小孩慢慢的站起来,居然一脚踩过去,站到他肩上去了。
这位名动江湖的夺命更夫,看来竟对这小孩十分畏惧尊敬,就让他站在自己肩上,连一点不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穿红衣裳的小孩又在跟赵无忌悄悄道:“你信不信,他自从生下来,脚上就没有沾过一点泥。”
赵无忌道:“我信。”
穿红衣裳的小孩叹了口气,道:“可是我的脚上却全是泥。”
赵无忌道﹔“我喜欢脚上有泥的孩子,我小时候连脸上都有泥。”
穿红衣裳的小孩又笑,忽然握住他的手,道:“我也喜欢你,虽然你有时侯会变得傻傻的,我还是一样喜欢你。”
赵无忌也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棺材的盖子,已经被掀起,一个人笔笔直直的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叉,摆在胸口,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惨白枯槁的脸上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来就像是已死了很久,已经变成了僵。
棺木漆黑,死人惨白,在黯淡的灯光下看来,显得更诡异可怖。
他们为什麽要把这口棺材打开,难道是想让这个僵,看看那个主人,还是想让那个主人,看看这个僵?僵闭着眼。
僵也没什麽好看的。
可是主人却的确在看着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一年总算又过去了,你过得还好?”
他居然像是在跟这个僵说话。
难道僵也能听得见。
僵不但能听得见,而且还能说话,忽然道:“我不好。”
听到这三个字从一个僵嘴里说出来,连司空晓风都吃了一惊。
他不能不想到在那些神秘古老的传说中,种种有关僵复活的故事。
僵又问道:“你呢”
主人道:“我也不好。”
僵忽然长叹了口气,道:“萧东楼,你害了我,我也害了你。”
直到现在赵无忌才知道,这个神秘的主人名字叫萧东楼。
这个僵又是什麽人呢他的声音虽然沙沙冷冷,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悔恨。
一个人若是真的死了,真的变成了僵房,就不会有这种感情。
但是他看起来却又偏偏是个死人,完全没有一点生气,更没有一点生机。
他就算还活着,也未必是他自己想活着。
因为他已没有生趣。
萧东楼一直带着微笑的脸,在这瞬间彷佛也变得充满悔恨哀伤,可是他立刻又笑了,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来就会说出我的名字。”
僵道﹔“你若是不愿让别人知道你的名字,我可以把听见这三个字的,全都杀了?”
萧东楼说道:“你知道他们是什麽人吗?”
僵说道﹔“不管他们是什麽人都一样。”
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能被他看在眼里。
而他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只能躺在棺材里,终年见不到阳光的僵。
赵无忌忽然笑了。笑的声音很刺耳。
他从来不愿拒绝别人的好意,也从来不肯受别人的气。
这僵眼睛虽然闭着,耳朵却没有塞上,当然应该听得出他的意思。
僵果然在问﹔“你在笑谁?”
赵无忌回答得很乾脆﹔“笑你!”
僵道:“我有什麽可笑的?”
赵无忌道:“你说的话不但可笑,简直滑稽。”
僵眼睛里忽然射出比闪电还亮的光,无论谁都绝不会想到,这麽样一个垂死的人,竟有这麽样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在瞪着赵无忌。
赵无忌居然也在瞪着这双眼睛,脸色居然连一点都没有变。
僵道﹔“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赵无忌冷冷道:“不管你是什麽人都一样。”
这句话刚一说完,僵已直挺挺站了起来。
他全身上下连动都没有动,谁也看不出他是怎麽站起来的。
他既没有伸脚,也没有抬腿,可是他的人忽然间就已到了棺材外,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凭空一抓,就有几件金器飞入他手里。
金壶、金杯、金碗,都是纯金的,到了他手里,却变得像是烂泥,被他随随便便一捏、一搓,就成了根金棍,迎风一抖,伸得笔直。
赵无忌手心巳沁出冷汗。
看见了这样的气功和掌力,如果说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只不过,他就算怕得要命,也绝不退缩逃避。
僵又问:“现在你信不信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赵无忌道:“我信。”
僵道:“刚才你笑的是谁?”
赵无忌道:“是你。”
僵忽然仰天长啸,一棍刺了出去,这一棍的速度和力量,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招架闪避。
可是这一棍并没有刺在赵无忌身上。
他刺的是萧东楼。
萧东楼当然更无法闪避。
只见金光闪动,沿着他手足少阳穴直点下去,一瞬间就已点了他正面六十四处大小穴道。
金棍忽然又一挑,竟将他的人轻飘飘的挑了起来,又反手点了他背後六十四处穴道,用的手法之奇速度之快,不但骇人听闻,简直不可思议。
人身上三十六大穴七十三小穴,本来就至少有一半是致命的要害,在这种手法下,处处都是要害。
可是萧东楼并没有死。
他已经轻瓢飘的落下,落在他的软榻上,脸上反而显出种很轻松的表情,就好像久病初愈,又像是刚放下了副极重的担子。
然後他才长长吐出气,喃喃道:“看来我又可以再捱一年了。”
僵道:“我呢?”
萧东楼道﹔“只要我不死,你就会不死。”
僵道:“因为你知道只有我能保住你的命”
萧东楼道:“这一点,我绝不会忘记。”
僵道:“解药在那里?”
萧东楼慢慢的伸出手,手里已有了个小小的青花瓷瓶。
吃下了瓷瓶里的药,僵脸上也有了萧东楼同样的表情。
然後他就进了棺材,笔笔直直的躺下去,闭上眼睛,彷佛已睡着了。
穿红衣裳的小孩一直紧紧拉着赵无忌的手,好像生怕他沈不住气,更怕他会多管事。
直到僵躺下,他才放了心,悄悄道:“刚才我真有点怕。”
赵无忌道:“怕什麽?”
穿红衣裳的小孩说道:“怕你冲过去救我师傅,只要你一出手,就害了他。”
赵无忌道:“为什麽?”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我也弄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的真气郁结,非要这僵用独门手法替他打通不可,因为他的身子软瘫,根本没法子疏导自己的真气,除了这僵外,也绝对没有任何人能一口气打遍他全身一百二十八处穴道。”
他想了想,又道﹔“最重要的就是这一气绝不能断,一断就无救了。”
赵无忌道:“这是你师傅的秘密,你本来不该告诉我的。”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为什麽不能告诉你。”
赵无忌没有再说什麽。
他只是很容易就会感动的人,他被感动的时候,总是会说不出话的。
穿红衣裳的小孩眼珠子转了弯,忽然问道﹔“如果那僵再来问你,刚才你在笑谁你怎麽说?”
赵无忌毫不考虑道:“我在笑他。”
穿红衣裳的小孩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他点穴时用的是什麽手法?”
赵无忌道:“是不是剑法?”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不错,是剑法,能够用剑法点穴,并不是件容易事。”
赵无忌承认。
剑法讲究的是轻灵流动,就很不容易认准别人的穴道。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你有没有看见过那麽快的剑法”
赵无忌道:“没有。”
他又补充:“我也没有看见过那麽准的剑法,不但能够一口气刺出一百二十八剑,而且,每一剑都能够认准穴道,毫厘不差。”
穿红衣裳的小孩说道﹔“你莫非也佩服他?”
赵无忌道:“我只佩服他的剑法。”
穿红衣裳的小孩笑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麽喜欢你?”
他相信赵无忌就算知道,也不会说出来的。
所以他自己说了出来:“你这个人的骨头真硬,硬得要命!”
赵无忌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这一点本就是他常常引以为傲之处。
穿红衣裳的小孩忽然又问﹔“你看那个小孩是不是一直在瞪着我?”
赵无忌也早就注意到这一点。
那个脚上从来不沾泥的小孩,一直都在用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瞪着他们。
穿红衣裳的小孩说道﹔“他一定气死了!”
赵无忌道:“他为什麽生气?”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因为他在等我,我却在这里跟你聊天。”
赵无忌道:“他等你干嘛?”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他在等着跟我打架。”
赵无忌道:“打架?”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他的师傅到这里来除了要解药外,就是为了要他跟我打架?”
他又笑了笑:“我们从八岁的时候开始,每年打一次,已经打了五年。”
赵无忌道:“你们为什麽要打?”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因为他的师父跟我的师父已经没法子再打了,所以他们就同时收了个徒弟,师父既然没法子再打,就叫徒弟打,谁的徒弟打赢,就是谁的本事大。”
赵无忌看看他,再看看那个脚上从来不沾泥的小孩,忍不住问道﹔“你们是不是兄弟”
穿红衣裳的小孩板着脸,道:“我们不是兄弟,我们是天生的对头。”
赵无忌道:“他既然在等你,为什麽不叫你过去?”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因为他要装得像是个很有风度的人,而且很有修养、很沈得住气。”
赵无忌道:“所以,你现在故意要激他生气。”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他学的是剑法,我学的是内力,如果我不气气他,恐怕已经被他打败了五次。”
赵无忌明白他的意思。
学剑着重敏悟,内力着重根基,两者虽然殊途同归,学剑的进度,总是比较快些。可是不管学什麽的,在交手时都不能生气。
生气就会造成疏忽,不管多麽小的疏忽,都可能致命。
穿白衣裳的小孩已经有点沈不住气了,忽然大声道:“喂!”
穿红衣裳的小孩不理他。
穿白衣裳的小孩声音更大:“喂,你几时变成聋子”
穿红衣裳的小孩终於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在跟谁说话?”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跟你!”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我又不是叫喂。”
穿白衣裳的小孩忽然一纵身,从柳三更的肩头掠上了车顶,道:“不管你叫什麽郡一样,你过来!”
穿红衣裳的小孩终於慢吞吞的走过去,道:“我已经过来了?”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你上来!”
穿红衣裳的小孩摇头道:“我不能上去。”
白小孩道﹔“为什麽?”
红小孩道﹔“我总不能在我师傅的头顶上跟你打架。”
他笑了笑,又道:“你可以没有规矩,但是我不能没有规矩。”
白小孩的脸已气红了,忽然跳了下来,大雨刚停,他的身法虽然轻,还是溅起了一脚泥。
红小孩道﹔“哎呀!”
白小孩道﹔“哎呀什麽?”
红小孩道:“我在替你的脚哎呀,像你这麽有身分的人,脚上怎麽能够沾到泥?”
白小孩冷笑道:“你用不着替我担心,我随时都有鞋子换。”
红小孩道:“你有多少双鞋子?”
白小孩冷冷一笑,道:“至少也有七八十双。”
红小孩大笑,道:“好,好极了,你的鞋子简直比杨贵妃还多!”
他故意作出很诚恳的样子:“只不过我还是有点替你担心。”
白小孩的脸已经气得发白,却忍不住问道:“你担心什麽?”
红小孩道:“我怕你长不高。”
这两个小孩看起来本来是一模一样的,等他们站到一起时,别人才能看得出这个红小孩比白小孩至少高出了两寸。
红小孩又说道:“脚上不肯沾到泥的小孩子,总是长不高的,何况,你又太会生气。”一个小孩故意在逗另外一个小孩生气,另外这个小孩虽然拚命想做出大人的样子,不跟那个小孩一般见识,却偏偏远是忍不住气得要命,说出来的还是些孩子话。看着这麽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小孩淘气斗嘴,本来是件很好玩的事。
可是等到他们一出手,就没有人觉得好玩了。
两个小孩两个小孩玩把戏,长得有点像兄弟。
一个小孩笑嘻嘻,一个小孩爱生气,一个小孩骑马来,一个小孩满脚泥,哎呀!
既然你们是兄弟,相煎何太急?
他们用的是剑,两柄形式、长短、份量、钢质都完全一样的剑。
红小孩先选了一柄。“你是专练剑法的,应该让我三招。”
白小孩连一招都没有让。
他拔剑的动作远比红小孩快,出手也快,一瞬间就刺出十一剑。
红小孩笑了。
这个白小孩又中了他的计,他本来就是要让对方先出手的。
因为他的剑法并不以快取胜,“以静制动,以慢打快,後发制人”,才是他剑法中的精义。
可是白小孩的剑法并没有被制住。
他的出手快准狠,每一剑都是致命的杀手,绝不给对力留余地。
他们的人虽然可爱,剑法却违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可怕得多。
萧东楼看出了司空晓风脸上惊异的表情,微笑着问道:“你看他们俩的剑法如何?”
司空晓风道:“如果昔年那位百晓生还在,这两个孩子的剑,都一定可以在他的兵器谱上排名!”
那就是说,这两个小孩的剑术,都可以列入天下前五十名高手之林。
现在他们只不过才十一二岁。
萧东楼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们永远也不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司空晓风道:“为什麽?”
萧东楼道﹔“因为他们太聪明。”
司空晓风道:“聪明有什麽不好?”
萧东楼道﹔“要做天下第一高手,除了剑法胜人外,还得要有博大的胸襟和一种百折不回的勇气与决心,那一定要从无数惨痛经验中才能得来。”
他苦笑着道:“太聪明的人总是禁不住这种折磨的,一定会想法子去避免,而且总是能够避得过去。”
司空晓风道:“没有真正经过折磨的,永远不能成大器。”
萧东楼道:“绝对不能。”
司空晓风:“可是受过折磨的人,也末必能成大器。”
萧东楼道:“所以近数十年的武林中,根本已没有“天下第一高手”这六个字。”
司空晓风道:“昔年曾经和陆小凤大侠唯一传人花满天决战於昆仑之巅的西门公子如何?”
萧东楼道:“你知不知道那一战的结果?”
司空晓风道:“据说他们两位都落人了万丈绝壑下,同归於尽了。”
萧东楼道﹔“西门公子若真是天下第一高手,又有谁能逼得他同归於尽?”
司空晓风目光闪动,道:“此刻躺在棺材里的这位朋友呢?”
萧东楼淡淡的笑了笑,说道:“他若是天下第一高手,又怎麽会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司空晓风没有再问下去。
就在这片刻之间,那两个小孩的搏斗已愈来愈激烈凶险。
他们的出手愈来愈险恶,照这样打下去,很可能也会像花满天和西门公子一样,落得个两败俱伤,同归於尽。
可是现在他们已欲罢不能,谁都不能先收手。
就在这时候,忽然间“叮”的一声响,一道白光飞来,打断了他们手里的两柄剑。
两截断剑随着一根白色的短杖落下来,两个小孩子人也被震开了。
站在他们中间的,竟是那个什麽都看不见的瞎子柳三更。
白小孩脸色铁青,厉声道:“你这是干什麽?”
柳三更慢慢拾起地上的短杖,一言不发,垂着头退下去。
萧东楼微笑道:“柳先生为什麽不说话”
柳三更道:“我只不过是个奴才而已,怎麽敢说话。”
萧东楼笑道:“名满天下的“夺命更夫,怎麽会是别人的奴才”
僵忽然道:“他是的。”
直到目前为止,赵无忌远是不相信柳三更会承认自己是别人的奴才可是他的确承认了,脸上甚至连一点愤怒不服的表情都没有。
僵道:“他的骨血灵魂都已属於我,我可以随时要他去死,我的儿子也可以随时要他去死?”
柳三更脸上全无表情,道:“我随时都在准备着去为侯爷而死。”
白小孩冷笑道﹔“那麽你现在就去吧。”
柳三更毫不考虑,立刻拔出了短杖中的藏剑,往自己咽喉割了过去。
赵无忌想冲过去救他,已经来不及了。剑锋已割破他的咽喉,鲜血已涌出,白小孩的脸色变了。
僵忽然道:“住手!”柳三更的动作立刻停顿。
僵冷冷道:“现在,你是不是还要他死?”
他问的是白小孩。白小孩咬着嘴唇,终於摇了摇头。
僵道:“很好。”
柳三更的剑垂落,咽喉虽已被割破一道血,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僵又问白小孩:“现在你明不明白,你冲口说出来的一句话,就可以定别人的生死。”
白小孩道:“我明白了。”
僵道﹔“明白就好。”
白小孩道:“可是下次他如果还敢打断我的剑,我还是会要他死的。”
僵道:“好极了。”
白小孩的气还没有平,又问道:“刚才是谁叫他出手的?”
僵道:“是我。”
白小孩怔住了。
僵道:“下次就算你明知是我叫他出手的,只要他打断了你的剑,你还是可以杀了他。”
他冷冷的一哂,接着道:“无论是谁若打断了你的剑,无论他是为了什麽,你都不能放过他,你就算要死,也得先杀了他。”
白小孩挺起胸,大声道:“我明白了,我一定能做到!”
剑,就是剑客的荣誉。
剑客的荣誉,远比性命更重要,不管是谁的性命都一样。
这就是僵要给这小孩的教训。
他要这小孩做一个绝代的剑客,他要这小孩为自己而骄傲。
萧东楼忽然说道:“你过来。”他叫的是那缸小孩,“你的剑是不是也被人打断了?”
红小孩道:“是的。”
萧东楼道:“现在你准备怎麽办”
红小孩道:“这把剑反正是他们带来的,他们要打断自己的剑,跟我有什麽关系。”
萧东楼道:“你自己的剑若被人打断了呢?”
红小孩道:“那麽我就再去买把剑来练,直练到别人打不断我的剑为止。”
萧东楼大笑,道:“好,好极了。”
他要他的孩子做一个心胸博大的人,不要把一时的成败利钝看得太重。
如果不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又怎麽能做绝代无双的剑客。
赵无忌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这两个小孩今日虽然不分胜负,以後呢?
东力已微白,远处已有鸡啼。
萧东楼道:“天又快亮了,你又该走了。”
只有死人才是见不得阳光的,这僵难道真是个﹔死人?
白小孩瞪着红小孩,道:“明年我一定能击败你你等着。”
红小孩笑道﹔“我只希望你明年能长高些。”
这次赵无忌没有笑。
他知道这僵一定不会放过他的,他一直在等着可是他想错了。
僵又笔笔直直的躺了下去,阖上了眼睛,似乎已忘了他这麽样一个人。
赵无忌忽然冲了过去,大声道:“刚才我笑的是你。”
僵道:“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两次。”
赵无忌道:“难道你就这麽样走了。”
僵道:“你是不是一定想要我杀了你?”
赵无忌道:“是。”
僵终於张开眼晴,一个存心要找死的人,无论谁都忍不住想要看看的。
赵无忌道:“你不肯出手,只因为你根本没有把我看在眼里,人生在世,被人如此轻贱,活着又有什麽意思?”
僵道:“你不怕死”
赵无忌道:“大丈夫生而有何欢死有何惧?”
僵盯着他,眼睛里寒光如电。
赵无忌也瞅着他,绝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
僵冷冷道﹔“你若真的想死,月圆过後,到九华山去,我总会让你称心如意。”
赵无忌想也不想,立刻说道:“我一定去。”
僵的眼睛又阖起,棺材也已盖起。
复活的僵,在天亮之前,就要回到幽冥去。
穿白衣裳的小孩却还在瞪着红小孩,忽然道﹔“你能不能为我做一件事?”
红小孩道﹔“什麽事?”
白小孩道﹔“明年今天,你能不能先洗个澡?”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跳上棺材,盘膝坐下,黑衣人抬起棺材,断魂更轻轻一敲,他们走出了这座树林子,忽然就已消失在凄迷的晨雾间。
红小孩却还在痴痴的往前面看,彷佛还想再找那白小孩来斗一斗。
赵无忌一直在注意着他,故意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
红小孩脸上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摇了摇头,道:“我们不是对头,我们是兄弟,若不是我比他早生半个时辰,他就是我的哥哥!”
他们果然是生兄弟。
萧东楼和那僵既然要借下一代弟子的手,来较量他们的武功,当然要找两个资质年纪智慧都完全一样的孩子。
生兄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只不过两颗同样的种子,在不同的环境里生长,就末必能开出同样的花朵了。
赵无忌心里在叹息,只觉得命运对这对兄弟未免太残酷。
红小孩却又笑了。
赵无忌道﹔“你在笑什麽?又是在笑我了。”
红小孩摇摇头,道﹔“这次我是在笑我自己,我一直看错了你。”
赵无忌道:“哦?.”
红小孩道:“我一直认为你有点笨笨的,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比谁都聪明。”
他磴着眼睛道﹔“刚才你去找那僵,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他绝不会出手,别人也绝不会让他杀了你。”
赵无忌不开口。
红小孩道﹔“可见你也未必真的有把握。”
赵无忌忽然问:“你赌过钱没有?”
红小孩偷偷看了他师父一眼,悄悄道:“我偷偷的赌过。”
赵无忌道:“那麽你就应该知道,你若想嬴别人的钱,自己也要冒点险。”
他笑了笑,又道:“人生中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有很多很多事”
天亮了。
拔倒的树木,又被植起,零乱的物件,都已被清理乾净。
如果昨天早上来过这里的人,今天又来到这里,绝不会看出这地方在昨夜一夕间曾经发生过那麽多事。
这是不是奇迹?
萧东楼叫人替赵无忌泡了壶武夷铁观音,微笑道﹔“这不是奇迹,世上根本就没有奇迹,如果有,也是人造成的。”
他的言词中总是带着种令人不得不去深思的哲理。
“只有人才能创造奇迹,”他说﹔“用他们的恒心毅力智慧:用巧妙的方法严格的训练用”
赵无忌道:“用金钱造成的。”
萧东楼大笑,道﹔“不错,金钱当然是永远不能缺少的一样东西。”
司空境风道:“幸好金钱也不是最主要的一样东西,并不是每个有钱人都能做出你做出的这些事。”他的话中也有深意:“钱也像是剑一样,也得看它是在谁的手里。”
赵无忌却不想再听下去。
他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来听别人讲道理的。
萧东楼彷佛永远都能看出他客人们的心意﹔“我知道你一定想走了。”
赵无忌立刻站起来,用行动回答了他的话。
萧东楼道:“我想你一定会到九华山去。”
赵无忌道﹔“我一定会去。”
萧东楼道:“九华山南望陵阳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东际双龙峰口,峰之得名者四十有八,还有二源十四五洞十一岭十八泉,是个很大很大的地方。”
赵无忌道:“我知道。”
萧东楼道﹔“那麽你为什麽不问他要到那里去?”
赵无忌道:“我不必问。”
萧东楼道:“你能找得到他”
赵无忌道:“我找不到。”
他忽然问:“如果你要到一座山上去,你叫山过来,山会不会过来?”
萧东楼道:“不会。”
赵无忌道﹔“那你怎麽办?”
萧东楼道:“我自己走过去。”
赵无忌道:“我做事也常常用这法子,如果我找不到他,我就会想法子让他来找我。”
赵无忌走了。
他要走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拦得住他几乎从来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看着他去远,萧东楼才问﹔“你说这年轻人叫赵无忌?”
司空晓风道﹔“是。”
萧东楼道:“看来他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司空境风道:“他绝对是。”
萧东楼道﹔“可是他看起来又好像有很多解不开的心事,聪明人本不该有这麽多心事的。”
司空晓风道﹔“我要他到这里来,就因为想要他变得聪明些。”
他又解释:“他唯一解不开的心事,就是他还没有找到他的仇人。”
萧东楼道﹔“他的仇人是谁?”
司空晓风道﹔“上官刃。”
萧东楼:“是不是那个用金子打成的金人?”
司空晓风道:“是的。”
萧东楼叹道:“看起来他的确还不够聪明,以他的武功,能招架上官刃十招已经很不容易!”
司空晓风道:“所以我叫他到这里来,好让他知道,江湖中藏龙卧虎,以他的武功,根本就不能够闯荡江湖,何况去复仇?”
他忽然叹了口气,又道:“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
萧东楼道:“错在那里?”
司空晓风道:“我不该叫他来的。”
萧东楼道:“为什麽?”
司空晓风道:“上官刃心机深沈,既然已远走高飞,要找他简直难如登天。”
萧东楼道:“现在赵无忌要找他岂非遇见同样困难?”
司空晓风道:“可是现在赵无忌又认得轩辕一光。”
如果轩辕一光要找一个人,就算这个人躲到天边去,他还是一样找得到的。
这不仅是传说,也是事实。
司空晓风又道:“上官刃身经百战,内外功都已登峰造极,赵无忌本来并没有把握能对付他,就算知道他在那里,也未必敢轻举妄动。”
萧东楼道:“现在呢?”
司空晓风道:“现在他已有了你的金铃,又有了棺材里那位朋友的一句话。”
萧东楼道:“他如果真的到了九华山,如果不死在那位自称九幽侯的朋友剑下,多多少少总会有点好处的。”
司空晓风苦笑道﹔“所以他的胆子一定又大得多了。”
萧东楼道﹔“那也是他的运气。”
司空晓风长叹道:“我们不希望他有这样的运气。”
萧东楼道﹔“我记得以前有位很聪明的人,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
司空晓风道:“他说什麽?”
萧东楼道:“他说无论一个人是天生机敏,还是天生勇敢,都不如天生幸运得好。”
他微笑,又道:“赵无忌既然有这样的运气,你又何必为他担心?”
司空晓风没有再说什麽,可是神色却显得更忧虑,彷佛心里有什麽不能说出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