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守糟糠义让佳丽 慑宦竖智遣神偷 (第3/3页)
已经阉割,做了常奇的伴儅,相随在山东任所,一呼即至。常奇分付道:“我一向收你做个亲随,并不曾有甚用你处,今日却要用着你了。”宿积道:“山人本是该死的人,幸得性命。在老爷麾下,蒙老爷看顾,没甚报功。今日有何使令,情愿不辞辛苦做去。”常奇道:“我当初在山寨中,曾拿得一个小太监,叫做平易。我借他的腰牌挂着,出去行走,并无人盘诘。如今那平易已死,他的腰牌我还留下。今与你衣褂,我要差你到北京去干一件事。”宿积道:“老爷要干何事?”常奇附耳低言如何如此,宿积领诺。常奇即便写书一封,付于宿积藏好,又给与些盘费,教他一径望京师去了。说话的,毕竟董闻书中传的计策,是甚计策,常奇附耳说的言语,是甚言语,何不明明道出?却露尾藏头,费人猜想。看官不须性急,从来奇奇怪怪的事,正妙在使人猜想不出。若先对你说了,便不见得后来的奇幻。你且侧着耳朵,待我慢慢的说与你听者。正是:
奇文未许常人测,妙计还须侧耳听。
且说宿积星夜奔至京师,打扮做太监模样,挂着腰牌,来到鄢宠门前探望。人见他是个太监,便不来盘问。太监府中是没女眷的,内外防闲原不甚紧,况鄢宠手下小太监甚多,出入行走的络绎不绝。宿积混在家内监中,闪入府里。守到黄昏以后,放出那飞檐走壁的手段来,先跳上屋梁,向黑暗处一堆儿伏着。等至更深人静之时,把他那伙司理监的印儿偷取,向屋上一道烟走了。鄢宠天明起身,只见印匣已开,不见了印,大骇道:“卧榻之前,有谁来到?此必本衙门人偷去的。”便将合府的人逐一查拷,略晓得些故事,因对心腹小内监说道:“当初唐朝宰相失了相印,竟不惊惶,也不追寻,过了半日,那印仍在旧处放着。人问他是何故;他道:‘我的相印,那人偷去何用?不过要私印什么文书耳。印毕,自当见还。我若求之太急,彼将俱罪,欲减其迹,势必投之水火,不可复得矣。今我听其自然,不去追寻,那人便好把来还我。’于是家人都服裴公之高见。我如今也学它,不去追寻。过了今夜,包管明日那印见便有了。”众内监半信不信,且各歇息。
到第二日,鄢宠起来,看印匣中依旧空空如也。那时才慌了手脚,想道:“不好了,这偷印的,不是要印甚文书,竟是要害我性命的了。我失了这印,万岁爷知道,发怒起来,真有性命之忧。怎生是好?”一时没奈何,且托病闭门至夜间,睡不安席,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巴到明天明,忽闻小内监传闻道印已在后堂屋梁上寻获。鄢宠听得,分明拾了珍宝,忙教取来。只见印上缚着一封书,拆开观看,上写道:
“山东总兵官武功将军常奇,再拜书于司理鄢公麾下。这有客从京师来,持老公公宝印一颗奉献。某不敢隐匿,随令赍还,伏乞检收。前闻老公公欲索某黄金千两,今此印已足当之。嗣后宜相忘于汪湖矣。专此附达,统希台照。”
鄢宠看了,吓得魂飞天外,摇头吐舌,半晌做声不得。想到:“怎么常奇手下有这样异人,到我卧榻之前,如入无人之境。山东至北京,也有好些路程,却只一日拿了印去,又只一日送了印来。想那人有剑术的。曾闻剑术通仙,能剑显通身,游行空中,顷刻千里。他眷这样人在身边,便若取我的头,也如探囊取物。这偷印取印,明明送个信与我。我如今不要去惹他,倒该降心抑气的去结交他才是。”便写下一封婉转致谢的手书,差的当人到山东,面见常奇叩谢。常奇厚赏来人遣回,不在话下。
看官,你道宿积偷印之后,果然于两日内到了山东,又取了常奇的书,来到北京,恁般迅速么?不知常奇这封书,就是宿积在山东起身时,预先付与他藏着的。宿积偷了印,并不曾回山东,只在京城里伏了两日。到第三日五更以前,却把这封书缚在印上,仍飞身至鄢宠府中后堂屋梁上放下。前日董闻书中传的计策,便是这条计策。常奇附耳说的言语,便是这言语。鄢宠怎知其中就理?只道偷印的人一日到山东,一日到北京,往来如风。好像田节度床头,被薛仆射家的红线盗了金盒,又像郭令公府中,被崔千牛家昆仑奴盗了红绡的一般。如何不怕?有残句言语说得好,道是:
“一个大阉人,失落一个小阉人,本来姓平。一个真阉人,换出一个假阉人,改号更生。一个自阉人,再收一个被阉人,却是贼精。一个活阉人,又顶一个死阉人,潜出京城。一个文阉人,愿做一个武阉人,在外典兵。一个贪阉人,偏向一个穷阉人,问他要金。一个奇阉人,羞于一个贱阉人,入内趋承。一个内阉人,却被一个外阉人,吓碎了心。”
若论宿积前日的罪犯,本该斩首。董闻因想着董济之言,免其一死,不意今日竟有用他处。孟尝君收养狗盗在门下,亏他盗了狐白裘,方才出得秦关。虞诩治朝歌,募取偷儿,以贼攻盗,遂成平盗之功。可见君子用人须把眼界放宽些。也有几句口号说得好:
前盗床头金,是小人使他害君子,其罪难饶。今盗床头印,是君子使他吓小人,其功已立。前穷途中饷,是小人使他害小人,几受其殃。今奉书中计,是君子使他劝君子,颇得其力。同一盗而正用之,则为义盗。犹是贼而善用之,则为佳贼。劫银还银,在二柳之下,义矣常奇。取印还印,只两日之间,佳哉宿积。
闲话休提。且说鄢宠分付手下太监,把失印一事隐过,不许走漏消息。将常奇这封书私自焚毁,以灭其迹。一日侍天子,见天子命一个小内侍,把常奇所撰《白鹿赋》背诵来听。鄢宠候天子听毕,从容奏道:“常奇这人虽有文才,却是个狂烈之士。初时杀人报仇,后来逃入异国,兴动干戈。今虽归降,到底可近不可近。不若予以爵禄,并封其妻,使居于外。彼志得意满,自能为国家捍围备患。若欲召之入宫,使趋侍左右,彼抑郁不得志,必心怀怨望。万一生出变故来,恐非所以保护圣躬,安全王国也。天子平日本是极听信鄢宠的,即准其所奏。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美人生色,虚名亦足千秋;豪杰扬声,佳话完成一段。正不知怎生结束,且听下卷分解。